洛川，現(xiàn)已成為舉世聞名的蘋果之鄉(xiāng)，而在我們插隊時，還只是小有規(guī)模，遠未形成農(nóng)民收入的主要來源，也未成為縣域經(jīng)濟的支柱產(chǎn)業(yè)。但當(dāng)時已有的品種，無論是品質(zhì)還是產(chǎn)量，卻已得到了業(yè)內(nèi)人士的高度評價，從而顯示出洛川果業(yè)發(fā)展的強勁勢頭和雄厚的潛力。

我們對洛川果業(yè)的初步了解，還是來自于離京前洛川知青接待團李老師的介紹。

他是洛中的語文教師，為人熱忱，口才極好，講話口若懸河，極富鼓動作用。我記得，他在介紹洛川地理環(huán)境時，說該縣地處黃土高原南部，是延安的主要產(chǎn)糧區(qū)之一，日常用糧以小麥為主。并說它的地理條件十分優(yōu)越，與平原比是高原，與山地比是平原，整個望去，乃是一馬平川。當(dāng)他講到洛川蘋果的優(yōu)勢時，說那里的蘋果品種繁多，口感極佳，優(yōu)于煙臺，勝于錦州，強于靈寶，已為國內(nèi)第一。還說它現(xiàn)在是延安的蘋果之鄉(xiāng)，不久后必成為陜西的蘋果之鄉(xiāng)，將來則有望成為中國的蘋果之鄉(xiāng)等。他的講話激起了一陣又一陣的熱烈掌聲，確實取得了良好的動員效果。

至此，兩千三百余名將赴洛川插隊的北京知青，本來忐忑不安的心一下子穩(wěn)定下來，使自己的崇高目標(biāo)變?yōu)楦幼杂X的革命行動。

及至插隊后，由于理想與現(xiàn)實難以彌合的差距，曾引起個別知青對李老師的抱怨，甚至有人揚言要找他算帳。但憑心而論，李教師的講話雖然有些文采飛揚、激情四射，且不無玄妙之辭，卻又說的都是實話，而且他對洛川果業(yè)前景的描繪，還很有預(yù)見力呢！

實事求是地說，在洛川插隊的北京知青群體，總的來說，對那一時期的地方經(jīng)濟建設(shè)貢獻頗大，因為在幾乎所有的工程建設(shè)中都活躍著他們的身影，尤其在拓家河水庫建設(shè)中，他們更是幾近全員上勞，其中不少人還發(fā)揮了重要的組織領(lǐng)導(dǎo)和技術(shù)骨干作用，確實不愧是一支不折不扣的生力軍。但令人遺憾的是，由于我們插隊時間較短，以致未及對后來果業(yè)的發(fā)展有所貢獻。更進一步地說，對這項亙古未有，足以使洛川人民脫貧致富的偉大事業(yè)，非但無所貢獻，而且還在插隊初期給它造成過不少麻煩。我本文要講的，就是與此相關(guān)的幾個真實故事，也算是對洛川人民的一個真誠致欠。

一、寒窯何來果味香

知青插隊第二年的金秋，正是天高氣爽、果味飄香的季節(jié)。一日槐柏逢會，我請假趕會帶發(fā)一封家信。

那日趕會的知青很多，時而能遇見幾個熟人，一路寒喧下來，事已經(jīng)辦完，日也西斜。我正想買幾斤蘋果回去，在過秤時卻遇見了“洛川獅子”。這自然是他的渾名，而他的官名叫胡全友，是個小我?guī)讱q的發(fā)小。說起他的渾名，其中還包含著我的智慧呢！原來“獅子”之名是我給他起的，而后加上他的自稱，才有了“洛川獅子”這樣的稱謂。他在我的印象中，既好勇斗狠又講江湖義氣，所以在一方知青中頗有威信。

他見我在買蘋果，便說不要買了，他那兒蘋果有的是，你要多少可以拿多少，然后不由分說，拉著我就朝他們隊里走去。

他們知青點位于村的最東頭，是個比較規(guī)整的三窯小院，男女知青各居一室，另一間用來做飯。我與這些知青都很熟悉，他們見我來串，都極表歡迎，不住嘴地問長問短。我奇怪的是，無論是干凈整潔的女生寢室，還是比較凌亂的男生寢室，都充溢著濃郁芬芳的果香。這香氣是那么的襲人，那么的沁人心脾，那么的撩人食欲，使人仿佛進入了一個貯滿果品的庫房，止不住地要進行深長的呼吸。其他人見我那專注的神情，未免顯得緊張而又尷尬，而洛川獅子卻滿不在乎地打開了自己的箱子，這才揭開了這個使我困惑的謎底。只見他的箱里除不多的衣物外，全是黃澄澄的蘋果。啊，全是“黃元帥”，這可是洛川蘋果中的佳品！我驚問他是哪里來的，是買的，還是隊上分的？他說全不是，乃是從楊柳渠偷來的。他這么一說，幾個女生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，這一笑，氣氛反倒變得有些輕松。值此，我既不好說什么，也不便繼續(xù)逗留，當(dāng)我借故告辭時，洛川獅子已將蘋果塞滿了我的挎包。他為不使我回拒，便說這不是給我的，是給“馬王爺”他們嘗嘗的。這就使我再難推辭，只能叮囑他下不為例。

二、為逞意氣更張狂

同學(xué)們見我?guī)Щ剡@么多蘋果，不禁喜上眉梢，一個個拿起來就吃，還以為是我花錢買的。我待大家吃夠后，方告訴他們這蘋果的來歷，并向“馬王爺”致以“洛川獅子”的問候。原來他倆是發(fā)小，又是鐵哥們，在親密程度上賽過親弟兄，正是“狗皮襪子沒反正”。而“馬王爺”這個綽號也是洛川獅子給起的，因為他既姓馬，眉間又有一顆黑痣，愰忽看去好像是長著三只眼；而傳說中的馬王爺也是長著三只眼，而且還厲害無比呢！由此可知，他也不是個“省油的燈”。

沒想到馬王爺聽說了這蘋果的來歷，竟也動了邪念，慨然地說：“哪天我也偷兩包來，讓大家吃個夠。咱哥們吃人家送的，總有些跌份！”我一聽急忙勸阻，說這不是好事，無論如何不能發(fā)生在咱知青組；再說，偷來的蘋果，吃著也不安然。他點了點頭，再沒說話，我以為這事就算過去了。

不想，馬王爺?shù)诙炀拖蛭艺埣?，說去西安宿看望一下槐柏老三。說起槐柏老三，那可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。他不但長得身材高大，氣力過人，而且精通打拳、摔跤等全套格斗之術(shù)，是個一般知青惹不起的角色。他在槐柏知青的三個巨頭中，雖按齒序排行老三，但論好勇斗狠，實非老大、老二所能及。所以我聽說他要去看望此人，忙囑他不要跟著老三打架滋事。他連連答應(yīng)，并說當(dāng)日即歸。

當(dāng)晚，我們做好晚飯，等馬王爺久久未歸，便先自吃了，然后聚在煤油燈下聊天。一會兒又來了幾個老鄉(xiāng)，正當(dāng)大家聊得熱火時，卻見馬王爺突地當(dāng)門出現(xiàn)。只見他臉色蒼白，兩眼發(fā)直，呼吸急促，汗水止不住地下淌，竟?jié)裢噶苏麄€衣衫。大家驚問何故？他只說路走得太急，加之腹中空空，饑疲交加之下，感到有些透不過氣來。我們這才放了心，急忙給他熱飯。那幾位老鄉(xiāng)見狀，便知趣地告辭。待我將他們送走再回到窯里時，地上已放著兩個碩大的手提包，里面裝的全是熟透了的蘋果。這下我全明白了，馬王爺此去，正是為了實踐他昨日許下的諾言。然而聽他一講，才知其中還有一個頗為悲壯的故事，而這個故事，正反映了他那好斗不服輸?shù)男愿瘛?/span>

原來，他與槐柏老三見面后，槐柏老三正準(zhǔn)備于當(dāng)夜率眾去洼里偷蘋果，一見到馬王爺，不由喜出望外，認(rèn)為更增加了許多勝算。說到這里，也許有人會問，當(dāng)時周圍果園不少，老三卻為何舍近求遠地選擇洼里呢？他的徒眾也很多，為何又獨缺馬王爺一人呢？

原來老三謀略較深，頗通里應(yīng)外合之道。他選擇洼里，是因為該隊有他的鐵哥們宏文做內(nèi)應(yīng)；他拉著馬王爺同去，是因為馬王爺在該隊也有個叫二黑的鐵哥們。這樣一來，正好實現(xiàn)了強強聯(lián)合，豈不更加穩(wěn)操勝券？

這伙人抵達洼里后，天已擦黑。老三帶一干徒眾隱匿在村外，由馬三爺獨自進村與內(nèi)線聯(lián)系。他先找到了二黑，當(dāng)二黑了解了他的意圖后，竟毫無犯難，并說你們今天來的正好，恰趕上宏文與一個老鄉(xiāng)在果園值班。然后，他揮手讓馬三爺會同老三等做好準(zhǔn)備，說他給宏文安頓后，便引他們進入果園。

當(dāng)二黑向宏文傳達了老三的意旨后，他雖感為難卻又不便違拗，便答應(yīng)由自己穩(wěn)住那個老鄉(xiāng)，而其他事情就靠二黑了。二黑認(rèn)為也只能這樣，便連連點頭而去。

老三、馬王爺?shù)热说?/span>這次行動，由于有二黑、宏文的密切配合，進行得自是十分順利。他們與其說是偷，不如說是拿，因為直至他們大包小包地安全撤出，心理上也從未產(chǎn)生過任何恐懼。

至此，他們已可以各自拿著自己的勝利果實，皆大歡喜地滿載而歸了。不想在分配的時候卻發(fā)生了爭執(zhí)，還險些傷了和氣。原來老三持強，分配完全由他說了算，而且只給了馬王爺一包，明顯有欠公允。這就使得馬王爺憤怒至極，因為這分明是老三對他的蔑視，怎能不觸犯他那一向很強的自尊心？但他覺得與老三爭執(zhí)反倒顯得自己小氣，于是索性不要，默默無言地?fù)P長而去。但他并未直接回隊，而是從一個就近的知青點借了兩個手提包，又“二返長安”地回到了洼里。這次他誰都沒有知會，而是單人獨馬地進入了果園，飛快地摘了兩包就從容地離去。

大家聽了馬王爺?shù)臄⒄f，無不對老三的不義表示憤慨，對馬王爺?shù)暮沸员硎練J佩，更對他的辛勞表示不忍，而我作為組長，心中更是五味雜陳，好一陣無話可說。

幸而過后不久，馬王爺就被縣籃球隊選走了，這不但使他從此走上了正途，也使知青組恢復(fù)了往日的平靜。

三、滿樹紅星一掃盡

轉(zhuǎn)眼中秋節(jié)到了，我提前準(zhǔn)備了一下，無非是采購些菜疏果品，以使大家過個好節(jié)?？梢幌氲皆谶@舉家團圓之際，卻獨缺馬王爺一人，又不免黯然神傷。不想“說曹操，曹操到”，我們剛將晚飯打理好，馬王爺就回來了。原來此人重情重義，自己在外面混好了卻不忘故舊，所以專程趕回來與我們一道過節(jié)。

他給我們帶回不少東西，有黃陵的月餅，宜君的核桃，黃龍的柿子和洛川的蘋果，真是琳瑯滿目，好一副過節(jié)的氣派。然而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還是蘋果，因為那蘋果非同一般，不但大得出奇，而且紅得可愛，尤其是那光潤而又沉靜的色澤，仿佛透著一種說不出的香甜。我在驚詫之余，便問馬王爺從哪兒買的？

馬王爺嘿嘿一笑，說不是買的，是洛川獅子送的。原來他此行先順路看望了洛川獅子，給他撂下一些吃的，他就回送了這么一包蘋果。馬王爺本不想要，但一見這蘋果非同一般，便問他是哪里來的？不想洛川獅子把眼一瞪，說：“哪里來的？除了偷，難道還是買的？”他為了解除馬王爺?shù)囊苫螅慵氄f了偷蘋果的過程。

原來這蘋果叫“紅星”，是當(dāng)?shù)匾氲淖钚缕贩N，并在槐柏大隊試種成功。由于初種的數(shù)量不多，產(chǎn)量有限，品種又好，所以顯得特別珍罕。故而該大隊在基本完成了采摘任務(wù)后，特地留下了最大的一樹，準(zhǔn)備中秋時給社員分分，讓大家嘗個新鮮。不想當(dāng)槐柏大隊的知青將這個信息走漏給洛川獅子后，卻引起了他的垂涎。他想帶人去偷卻又不無顧慮，因為該大隊的民兵一向訓(xùn)練有素，要是被他們捉住少不得要吃一頓飽打。但他又實在放不下這個念頭，思忖再三，只好故伎重演，即從該大隊的知青中物色內(nèi)應(yīng)，并認(rèn)為這個辦法最為保險。無奈他找了幾個人，誰都沒有這種勇氣，只好去求槐柏老二，看他能否給自己這個面子。

這槐柏老二在知青中是個十分了得的人物，他既不象老大那樣特立獨行，也不象老三那樣鋒芒畢露，而是比較注重培養(yǎng)自己的德望，故在知青中擁眾甚多，簡直能一呼百應(yīng)。他有這樣廣泛的群眾基礎(chǔ)，隊上也就把他看得很重，深知只要把他攏住，就能保持知青隊伍的穩(wěn)定。

老二聽罷洛川獅子的請求，頓感左右為難，一方面覺得隊上對自己不錯，理當(dāng)不能吃里扒外；另一方面覺得洛川獅子也算個人物，不好不給他這個面子。他躊躇再三，覺得還是應(yīng)以義氣為重，并決定不難為別人，還是由自己親自出馬。

當(dāng)晚，老二來到果園值班的小屋，那兩個當(dāng)值的社員一見是他光臨，連忙欠身讓坐敬煙。他坐了一會，佯裝起身要走，卻被那兩個社員苦苦留住，并央他講段《說岳全傳》。原來老二從小愛看俠義小說，因此滿肚子此類故事，加之口才上佳，講起來自然引人入勝。他金口一開，那兩個社員立刻全神貫注，不一會就進入了忘我境界，哪里還會留神戶外的動靜。

當(dāng)老二講到“岳飛搶挑小梁王”的高潮處，忽聽到一聲強勁而尖厲的口哨，知這是洛川獅子已然得手的信號，這才如釋重負(fù)地舒了一口氣。

第二天睡起，這兩個老鄉(xiāng)見滿樹“紅星”不翼而飛，不禁呆若木雞。雖然他們在細思之后，明白這是怎么回事：不用說，是老二這個內(nèi)鬼引來了外賊！但他們一苦于沒有證據(jù)，二覺得老二不便得罪，便只好苦果自咽，當(dāng)隊長追究時，只怪自己昨晚睡得太死。

馬王爺這么一說，直逗得同學(xué)們哈哈大笑，我卻覺得心里挺不是滋味。我說洛川獅子這么做太坑人了，那兩個社員少不得要被扣不少工分。對此，馬王爺也有同感，說他也該金盆洗手了，再這樣下去就會變成壞人。并說自己給他在縣屠宰廠找了個臨時性的工作，而他也愿意干，說這活雖然臟點累點，卻很適合自己的興趣，而且收入可以，遠勝于在村里種地。我一聽也很高興，希望他能如馬王爺那樣，從此走上人生的正軌。

四、直把往事細思量

我清楚地記得，知青偷蘋果最嚴(yán)重的是插隊的第二年，與此同時，還存在著許多其他方面的違紀(jì)情況。而這種插隊初期的混亂局面，直至北京干部到來后，尤其是拓家河水庫上勞后才得到徹底的改觀。

洛川拓家河水庫是一項艱巨而偉大的工程，當(dāng)時的動員口號是：“舉旗抓綱齊動員，拼死拼活戰(zhàn)旱塬，實現(xiàn)水田十三萬，五年任務(wù)三年完”，而這對于該縣的二千余名知青來說，無疑是一次顯示群體力量的機遇。在這項浩大的工程建設(shè)中，全縣北京知青幾乎整體上勞，成為建設(shè)大軍中一支不折不扣的生力軍，為縣域經(jīng)濟發(fā)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。

我在水庫工地戰(zhàn)斗一年后，被招工至延安地區(qū)地下水工作隊。此批被招的六男四女共十人，都是北京知青，分別來自武石、槐柏、舊社、黃章等公社。我們報到后，因隊部住房緊張，六名男知青被臨時安置在炊事員宿舍，與炊事員老孫頭共睡一個大通鋪。

大家每晚睡下后，就開始了海闊天空的神聊，聊的范圍雖然很廣，但最多的還是知青插隊時的趣聞軼事。我們無論怎么聊，老孫頭也不嫌煩，總是興致勃勃地聽著，就象小學(xué)生在聽《天方夜譚》。一晚，大家聊起了知青插隊時偷蘋果的故事，沒想到他們每個人都曾有過這樣的經(jīng)歷，而且嚴(yán)格地講，連我也不能自清。因為我雖然沒有偷過蘋果，卻沒少吃他人偷來的蘋果，所以歸根結(jié)底，大家全為一丘之貉。

由于這些故事趣味十足，所以深深地吸引住了老孫頭這唯一的聽眾。他聽著聽著止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，說你們原來都是賊？地下水竟招來一伙賊？我以后連灶房都得看緊點，防止你們偷這偷那！他當(dāng)然是在開玩笑，我們也未作理會，照舊吹呀吹，直吹到上下眼皮打架方睡。

在插隊之初，知青違紀(jì)情況就是這么普遍地存在，但令局外人難解的是，無論在當(dāng)時還是爾后，受害群眾既未過多地計較，違紀(jì)知青也未表示過沉痛的自責(zé)，好象一切都付諸了頗堪回味的笑談。因為彼此畢竟是一家人，誰又會把這小小的歷史插曲看得過于沉重呢？而這種文化特色，唯有延安知青文化方有，這主要緣于陜北人民的好義和北京知青的知恩，這才形成了雙方良性互動的基礎(chǔ)。

我還由此想到，無論哪一位知青，哪怕是比較優(yōu)秀的知青，在插隊中的表現(xiàn)也是瑕瑜互見而難以追求至美。因而在評價他們的時候，應(yīng)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，既不以善掩過，也以過掩善，而應(yīng)功過分明。只有這樣，才能寫出他們真實的心路歷程，才能還這個群體以本來的面目，也才有利于得出對插隊運動的合乎實際的評價。我想，這就是知青文化研究的應(yīng)有之義吧！